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在四川大涼山深處有一個叫安玉蘭的修女為麻風病人服務，被當地評為十大“感動”人物。不久前，我去大涼山調研，四處打電話，終于輾轉與安玉蘭修女見了面。

她有點胖，看著樸實又有力量，是那種特別能干能吃苦的模樣。她笑起來挺爽朗，有一種熱情在里面。她講述自己的經歷思路清晰，看著大大咧咧的人，卻是內心細膩，她給我看了她的部分日記，字跡清楚，記錄下她在大涼山工作生活的感受。我很欽佩，忍不住贊揚她，可她馬上講了自己在生死關頭發現自己信德不夠的經歷。她說：“我們的信德若有芥菜籽那么大就好了。想到沒有信德等于零，就覺得自己差得很遠。”她說這話時的表情我很難忘，在安修女的世界里，忙碌和辛苦換來的肯定和贊揚并不是一切，她的奉獻和自省都是無保留的，紅紅的臉龐和爽朗的笑里有她的內容。

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位于四川省西南部，地處大涼山腹部。在這個彝族大縣，沒有天主教堂，只有四個修女常年工作、生活在支爾莫鄉麻風病康復院里。開始條件不好，她們度過了艱苦歲月。2012年康復醫院歸地方民政局管后，條件得到很大改善，康復醫院搬到了新的地方，新的康復醫院是當地政府和慈善機構合資修建的。修了兩座樓房，一座是康復醫院，一座是學校。2015年在康復醫院里有十幾個人在康復休養，多數是70歲左右的老人。學校里有84個孩子在讀書。這些孩子全部都是寄宿的。老人和孩子全由安玉蘭和她的修女姐妹們負責照顧生活。

安修女是甘肅省武威市人，1963年出生，家里四代信仰天主教，19歲時，她就有了當修女的想法。到了30歲的時候她成為真正的修女。后來就到教會工作，在教會武威堂口工作了8年，什么都做，打掃、給小孩子講道理、帶領大家讀經。

2001年4月，修會的黃會長告訴安修女，你到四川去工作吧，那里有個麻風病康復院，有很多需要照顧的人。

就這樣，她來到四川昭覺。一同來的共四個修女，都是甘肅教會的。這個麻風病康復醫院是澳門的利瑪竇服務協會給錢支持的，有個姓陸的神父，一直特別關心這里的病人。那時當地的麻風病人有105人，散落在四處的家庭里，有38個人是五保戶和殘疾嚴重的，留在康復醫院。以前這種病沒有辦法控制，后來國家重視，控制住了，但有些病人已經失去了生活能力，加上沒有人照顧，生活處境很艱難。

“剛看見這些病人的時候心里很恐怖，麻風病人被疾病折磨得奇形怪狀，有的沒有了鼻子，有的眼睛又爛又紅，有的腳爛得走不了路拄著拐，多數人手變形了像雞爪……第一天看到他們，心里很傷心。第二天我們休息。第三天我們上山了，去走訪麻風病人和他們的家庭。彝族人住的分散，這個山頭有一家，那個山頭有一家。山很高，我們早上七點出發到晚上七點多回來，只去了一家。病人們住在茅草棚里，臟得無法形容，有的家庭人和牲畜住在一間屋子里，地上支個鍋，有幾塊石頭。吃的只有土豆，煮得黑乎乎的。他們終年不換洗衣服，就像原始社會的生活。”

安修女說，本來，她看到病人心里很害怕，到山上、在康復醫院里看到更窮更苦的人反倒不害怕了，心中充滿同情。四個修女互相幫助，開始了服務病人的工作。有澳門扶貧送來的衣服，他們把裙子拆開，縫成被褥，把薄的被褥加厚，同時給病人們清洗。山里的彝族人不洗衣服，修女們花了很大的力氣幫他們洗，要洗好幾遍才能洗干凈了。

四個修女還帶著能動的病人到山上砍柴，教他們干簡單的活兒，康復醫院后面有一點土地，她們把石頭刨出來開荒種菜，補充生活。修女那時生活費每月300元。每個修女來之前都參加過培訓，有了護理知識，可以安心地給病人洗傷口、包傷口、換藥，在照顧病人的同時能保護自己。

2003年她們修建了一個小學，是澳門的小道修會資助的。開始有44個孩子，都是麻風病人的子女。麻風病人家庭的孩子到山下的學校讀書，有的會受到歧視，而且太遠，她們就成立了這所小道小學。

學生們剛來時，沒有好的衛生習慣，在父母是麻風病人的家庭長大，伴隨他們的就是窮和苦。修女們教他們刷牙，教他們洗衣服、鋪床、擺放東西。剛入學時他們還特別臟，慢慢地干凈起來。到了第二個學期，孩子們變化就特別大了。孩子們回到家也會把講衛生的習慣帶回去，有學生的家庭明顯比沒有學生的家庭衛生好。

為了幫助那些彝族麻風病人的家庭改變生活習慣，每到星期六放假，修女們就帶孩子們上山到他們的家里，幫助搞衛生，給家里的人講衛生知識，講文化知識，講人和牲畜要分開住。一個月放四次假就上山四次，很累，但效果特別大。孩子們在這個過程中，對衛生和文明的知識馬上接受了，而彝族的麻風病人家庭也和修女們更親近了。

修女們帶著學生去彝族家庭搞衛生的消息很快傳開了。后來再去搞衛生的時候，還沒有進村，當地的人就高喊：“修女來了，修女來了！”一邊喊，一邊自己就開始搞衛生。

為了能讓鄉親們養成好習慣，修女們還對彝族家庭的衛生進行評比。為了調動積極性，還買了洗衣粉、床單等當做獎品，誰家干凈了，變化大，就發給誰家。

“這里的山上以前不缺水，2005年有三個村子缺水，吃水得到山下去背。后來政府幫助進行房屋改造，花了大力氣給家家戶戶接上了自來水，茅草棚也給改造了，政府給錢修建了真正的房子。現在人與豬牛羊分開了，衛生習慣也好多了，家家有床了，還有了電視機。”安修女講了當地人生活環境的變化，還講到麻風病人自身的變化。

康復醫院里有位叫曲木有古的老人，現在76歲。家鄉在竹核，以前是個有文化的青年人。25歲時得麻風病后就與家人分離了，一個人住在山上。當地五天一集，他跟人下山趕集，就到康復院來，看到病人都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就問：“安修女，我也想到你們這里來，可以嗎？”安修女說：“來吧，這就是為你們修的，你年輕時沒有過好，老了，讓我們來照顧你吧。”曲木有古有文化，到康復院后真正成了一個大幫手。外面有人來時，他幫著當翻譯，感到自己在這里得到了新的生活。2010年，曲木有古得病做手術，大家湊了1萬多元給他，他非常感恩，老幫著干活，沖廁所、拖地，什么活都干，想出一份力。“很多病人都像曲木有古一樣，在康復院生活后有了感恩的心。”安修女說。

年紀大的病人把修女們當成自己的女兒，很親。“有一位老人，手抖得厲害，嘴也抖，飯都撒了一地。潰瘍的氣味很重。有一天，我在病房看到這個老人抖得吃不上飯，想到他就和我爸爸一樣的年齡，心里很難過，我就去給他喂飯。第一次喂飯的時候，看到他不停流口水，我就想嘔吐，自己趕快跑到外面吐了。再進去喂飯，病人不好意思了，不讓我喂。我說，你就是我的阿大，就當是女兒在給你喂飯。我從2002年開始給這位老人喂飯，直到幾年后他去世。”

“我對我父親都沒有過這樣的照顧，2003年父親查出癌癥，到2005年去世，我沒有能夠回去照顧他，心里很內疚，心想，我照顧這些老人，在心里是在為父親盡孝吧。父母都是有信仰的人，所以他們支持我的選擇，從沒有抱怨過我，很贊成我的奉獻。”安修女說著說著流了淚。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民族和宗教委員會委員、民盟中央委員、《中國婦女》雜志社原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