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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五周殺人案”背后的五個家庭:一切都改變了

2018年04月24日 08:44 |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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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渦陽“五周殺人案”背后的五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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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人打趣下,周繼坤和27歲的兒子掰手腕比力氣,盡享家庭之樂。受訪者供圖

4月11日下午4點,安徽渦陽“五周殺人案”再審宣判,5名原審被告人周繼坤、周家華、周在春、周正國、周在化被當庭宣告無罪。

走出安徽省高院的法庭,46歲的周在春忽然跪地,號啕大哭。他將無罪判決書舉過頭頂,宣告自己洗刷了罪名。

22年前的1996年8月25日夜間,渦陽縣新興鎮大李村周繼鼎一家五口被砍傷,其女周素華當場死亡。

案發后,當地警方鎖定了村里的五名年輕人周繼坤、周家華、周在春、周正國、周在化。幾經周折,阜陽中院一審判處周繼坤、周家華死刑,周在春無期徒刑,周正國、周在化有期徒刑15年。此后該案歷經上訴、發回重審、再次上訴,2000年10月,安徽高院最終判處周繼坤、周家華死緩,周在春無期徒刑,周正國、周在化有期徒刑15年。

今年1月4日,“五周殺人案”中服刑時間最長的周繼坤刑滿出獄。

此前,其他4人都已刑滿獲釋。

5人的平均年齡已有50歲。“不適應”是他們面對新生活時的直觀感受。

4月20日,5個人再次聚在一起,商議追責事宜。“我們不要國家賠償,一分錢也不要,只要求依法懲戒當年的辦案人員,這是我們最大的心愿,也是必須要完成的目標。”周繼坤說。

一切都改變了

今年1月4日,周繼坤刑滿出獄。

那一天,渦陽縣下了近十年來最大一場暴雪。漫天飛雪中,周繼坤換上一身黑色羽絨服,在兒女的攙扶下坐上回家的車。

車行駛到渦陽縣新興鎮大李村的村口,忽然有人說了一句,“先給父親上個墳吧”,周繼坤一陣愣神,“哇”的一聲哭開了。

四個月前,周繼坤的父親周興標病重,每天問“兒子今天回得來嗎?”家里人騙他隔天就能到家,他在昏迷中盼著,最終沒能挺過一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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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1日下午,安徽省高院門前,周在春(左二)手拿無罪判決書號啕大哭。新京報記者 曹林華 攝

周繼坤幾步趔趄走到白雪覆蓋的墳頭,膝蓋關節的傷痛無法支撐他下跪,他直接伸直雙腿,整個人背朝下倒在了約10厘米厚的雪里,哭到幾近暈厥。

為了慶祝重生,臘月二十八,周繼坤花6000多塊錢,擺了滿滿四桌酒菜,將家里親戚全部請到場。時隔21年,一家人第一次過上團圓年。

回到家近一個月,每天都有親友來看望他。家里十幾平米的水泥地上擺滿了一箱箱的牛奶和飲料,像是辦了一場喜事。

此前,周在化和周正國已于2008年1月和2月刑滿釋放,周家華和周在春也在2015年和2016年年初走出監獄。

周繼坤出獄后,5個人就常聚在一起,其間幾次抱在一起痛哭。他們也想過,如果沒有這個冤案,他們會有啥樣的人生。

案發前,周繼坤在鎮農機站上班,是讓人羨慕的拿工資的人;周家華是村干部,他和周在化承包了一個變壓器,兼職電工,維修電路;周正國站在了改革開放的最前端,他帶著從無錫批發的貼紙畫南下,賣到廣東各市縣的小學,每月賺2000元;周在春是五人中唯一還未娶到媳婦的,平日里,忙完自家的農活,周在春開著拖拉機給別人家的農田澆水,賺點閑錢。

但一切都改變了。

4月13日上午,周繼坤和家人來到父親周興標的墳前,將省高院的終審判決書復印件燒給了父親,周家華等4人陪在周繼坤身旁,每個人都燒了一份判決書復印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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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9日,周家華回到自家廢棄的老房子。新京報記者 趙蕾 攝

“不適應”

案發前,周繼坤等5人都住在渦陽縣新興鎮大李村。

出獄后,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在外居住。即使村里熟識的面孔已寥寥無幾,他們也極少回村?!皻⑷朔浮钡年幱白?人始終抬不起頭來,他們覺得“丟人” 。

4月20日,一位原來村里的鄰居辦婚禮,請帖發到周家華、周繼坤的手里,兩人托親友送上禮金,沒有參加午宴。他們坦言,在村里,還會害怕接觸他人的眼光,更不愿拋頭露面。

周繼坤的妻子張俠考慮到方便照顧孫子孫女上學,搬到渦陽縣城租房居住。

失去自由7600多天后,周繼坤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時代的急速發展早已改變了他入獄前的生活經驗。

在監獄里,他想著自己的冤情,時常翻來覆去睡不好?;丶液?,他依舊睡不著。按照在監獄時的生物鐘,他依舊每天五點準時醒來,再無睡意。到了晚上,他在手機里翻看各個媒體報道“五周殺人案”的新聞,再挨個轉發到朋友圈,平均每天發送七八條,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十一二點。

除了回村辦事,他都呆在縣城的屋內不出門?!安贿m應”是他面對新生活的直觀感受。

即使回村,走上村里四通八達的水泥路,他覺得腳上像踩著棉花,不真實,“有點懷念滿是泥濘,坑坑洼洼的土路?!?/p>

辦理身份證時,他像二十年前那樣撲到柜臺上,后面一個中年女性嚷嚷著“你怎么不排隊?”他回頭一看,才注意到自己的突兀。

他買香油牛肉和鹵豬蹄招待客人,周在化搶著用手機掃碼,他掏出百元大鈔丟給小賣鋪,轉頭和周在化說,“用手機是咋回事,現金多好,還能講價。”

兒子幫他注冊微信,他將字號調至最大號才能看清。發送圖片和文字成了他的困擾,一著急他就改用語音說話。

不適應的還有周在春。

2016年,47歲的周在春出獄。他從親友口中得知,父母先后去世,家里的房子和土地留給了幾個哥哥,他孑然一身,變得一無所有。

他對城市的建筑感到迷惑,站在紅綠燈路口會變得緊張,他分不清方向,一出門就會迷路。

在昆山的建筑工地上背水泥,他從不偏離工地和宿舍兩點一線的路程。

4月21日下午,他到了離家三公里的地方,就又迷了路,只好給周繼坤打電話求助。直到他在周繼坤指導下打上出租車,周繼坤等人下樓接應,才把他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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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國夫婦。其妻子患精神疾病已有八年,一直靠藥物維持。新京報記者 趙蕾 攝

平日出門,他戴著一頂姜黃色棒球帽,為了“有安全感”。

年前,他想把老年機換成智能手機,拜托工友帶他去商場買。身處擁擠的人潮中,他緊張得冒汗,頭也不敢抬,買完手機,他壓低帽檐,拉著工友快速離開。

周在春直言自己已喪失生活自理能力。他埋怨在看守所受了刺激,又在監獄蹲了太久,記憶力嚴重退化,一想事情就頭疼,更多時候,他習慣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

周在化評價他“手機用到現在,還是只會打電話,可能真有點傻了”。

相比之下,周在化是適應比較快的。5個人聚在一起,周在化經常給他人解釋一些新的生活方式。他手把手教其他人使用微信,如何添加好友,在朋友圈怎么轉發文章。

被冤案扯進另一個黑洞,再回到現實社會,5人感慨人情世故變了規則,仿佛換了人間。

談及未來,孤身一人的周在春最避諱這個話題。他沉吟半晌,說還沒想好,過了幾秒,反問眾人一句,“要不我回去種地?”

沉默的母親與寡言的孩子

周飛龍今年27歲,與父親周繼坤失去自由的年紀相仿。

小學三年級時,周飛龍已經從村民怪異的目光中讀懂自己的另類身份。為了避開人群,每天上學,他偷偷向南沿著農田繞路兩公里去村西的學校。

他說那個時候的自己自卑,孤僻,不與同村的孩子一起玩耍,是“像個傻子一樣”的存在。

刻意避免與同齡人產生沖突的結果并未奏效。在大李初中讀初一時,周飛龍與同桌男生發生口角,就被對方一句“你爸是殺人犯,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的話語而深深打擊。

令他難過的不止在學校的遭遇,還有家里的氛圍。

這些年來,母親從來不笑,眉頭中間皺出一道淺淺的印子。她也不與人交往,大部分時間都在沉默。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面條,他只能聽到鐘擺的聲音,在寂靜中頗為刺耳。

孤單的日子怎么也數不完。每周母親要去縣城為父親伸冤。早晨母親出門趕車,有時他被吵醒,抱著母親大腿不放,哭著喊著不讓走,卻依舊被母親哭著拽開。

他15歲輟學外出打工,每天早晨7點40上班,夜里1點下班。檢驗零件的關口,他困到失去意識,3次被一塊鍍有940個細小針孔的金屬板扎破手背。

累到虛脫,他常想家。家人間那份疏離感卻將他束縛在原地。他把每個月掙的600元悉數寄回,以彌補心里的內疚。

4月初,周飛龍特意請了事假回家陪父母,他看見周繼坤時常將孫女攬在懷里,又是親又是抱,心底涌出一陣暖流。

“第一次感覺到家的溫暖,忽然想長久地陪在父母身邊,再也不躲在外面了?!?/p>

與周飛龍有相似經歷的還有周正國的兒子周鵬。

周鵬的姐姐周萍在周正國刑滿出獄的前一年在家喝農藥自殺。那年他14歲,姐姐15歲。

周正國夫婦婚后幾年未生育,妻子領養了周萍,不到一年周鵬出生,兩人歡天喜地,說女兒是家里的福星。

周正國被判刑后,父親成為家里諱莫如深的話題,周鵬姐弟都將心事藏在心里。唯有一次,周鵬無意中撞見姐姐偷看父親在獄中寫給母親的信,偷偷抹著眼淚。

姐姐離世導致母親的精神狀態更加起伏不定,多位村民提到,幾年前,曾看到周正國妻子脫掉外衣,拿著臉盆和鐵鍬跑到村里一座石橋上,她“砰砰砰”敲響臉盆,嘴里大聲嘟囔著什么,像在罵人。

“支離破碎”,周鵬形容自己的家庭。噩運背后隱形的持續性傷害讓他備受煎熬,他只想離家越遠越好。

周正國出獄后,帶妻子看病,醫生診斷為精神分裂癥。近7年,為了給妻子支付每年6000元的醫藥費,周正國輾轉廊坊、上海、昆山、溫州等地做建筑工。有次在兩層高的樓上刷墻,沒站穩摔了手臂,如今再也不能扛重物。

長期壓抑感情讓周鵬變得不善言辭。出門在外,每當他想向父親表達關心時,話卻堵在嗓子里,吐不出咽不下。

他也多次想在過年時給父母買禮物,可轉化為實際的過程讓他心里發毛,最后只好作罷。

26歲的周鵬羨慕周飛龍。前陣子,相親的女孩家里提出要30萬禮金,周正國拿不出,旁人又和姑娘家說起周鵬的身世,女方立刻拒絕了親事。

“我不會怪父母,只是于我而言,努力活著本身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周鵬說。

蒙冤的結束,追責的開始

“渦陽五周案”改判已過去十天,但凡遇見人,周繼坤不忘叨叨,這是蒙冤的結束,追責的開始。

面對趕來的一撥撥媒體,他屢次撩起褲腿,指著膝蓋上五六塊皮肉愈合后的白色疤痕。出獄后,他走路緩慢,無力下蹲,走上一段路便坐下來揉腿。

展示傷疤成為5個人極力證明自己被刑訊逼供的方式。

周家華年輕時從不沾酒,現在每天中午都少不了三兩“牛欄山”白酒?!靶睦锉锏没?,有氣無處撒,不痛快。”他說。

曾任阜陽市中院刑一庭庭長的巫繼成透露,他在擔任渦陽五周殺人案一審審判長期間,親眼看見一名被告人出示用紙包裹的帶血指甲蓋,還有證人下跪說自己被打,承受不住才作的偽證。

事后,巫繼成在一審合議庭和審判委員會關于案件討論的筆錄上簽字,他清楚記得,三名合議庭成員和七位審判委員均認定5個被告人無罪。

第二天早晨8點多,死者父親周繼鼎在巫繼成辦公桌前喝農藥自殺。兩個月后,省級領導批示案件的壓力層層下傳,案件走向隨之逆轉。

至此,周繼坤父親,時任牌坊鎮政法委書記的周興標等被告人家屬走上漫漫上訪路。

每周末,拿上幾個饅頭和一壺水,52歲的周興標雷打不動地趕往安徽省高院和阜陽中院提交申訴狀。

為了節省差旅費,他住在橋洞下,睡在公園的長凳上,火車候車室的坐椅上。向路邊賣盒飯的小販討要剩飯菜。

“老爺子吃了很多苦。”周家華母親多次和周興標一起到北京和合肥替兒子伸冤,她理解周興標的窘迫。

1999年,聽到周繼坤被宣判死刑,周興標的精氣神垮了,看到法院的人就下跪。

父子二人幾乎過上了平行的生活。他們仿佛生活在兩個監獄,一個是有形的,一個是無形的。

周繼坤看不到家人的努力,他偶爾埋怨父親和妻子,申訴有這么難嗎?

2016年,周興標身體每況愈下,他在最后一次探監時向兒子保證:“再等等,只要我活著,就會替你伸冤到底?!?/p>

10年前,周在化和周在春先后出獄,他們也走上為自己洗刷罪名的道路。“每家人的火車票摞起來都至少一米多高?!敝茉诨f。

4月20日,周繼坤等5人又聚在一起,商量對當年辦案人員追責的事情?!拔覀儾灰獓屹r償,一分錢也不要,只要求依法懲戒當年的辦案人員,這是我們最大的心愿,也是必須要完成的目標?!敝芾^坤說,當年在監獄里看到呼格吉勒圖案平反的報道,隨后相關部門啟動追責程序,依法對呼格吉勒圖錯案負有責任的27人進行了追責,他興奮得一夜沒睡。

周繼坤說,他們5人已經決定,過幾天就到最高法請求啟動追責程序。

4月22日下午,周繼坤5人從村里趕往合肥,給21年堅持為他們提供法律援助的幾位律師送錦旗。

車駛過鄉間麥田邊的岔路,周繼坤忽然指向右側窗外的一個墳頭,輕聲說,“那是我父親?!?/p>

新京報記者 趙蕾

編輯:秦云

關鍵詞:安徽 五周殺人案 周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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