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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首詩是唐詩壓卷之作

2018年11月23日 16:03 | 作者:朱美祿(貴州財經大學文傳學院教授、博士后)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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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先生曾說:“一般人愛說唐詩,我卻要講‘詩唐’,‘詩唐’者,詩的唐朝也。”在聞一多看來,不是唐朝成就了詩歌,而是詩歌成就了唐朝,故而詩歌成了唐朝的標志符號。唐詩的天空,群星燦爛,詩人們寫出了諸多優美的作品。作為讀者,本當用心讀去,致力于成為理想的讀者。但是有人在閱讀之余,偏要選出桂冠之作,于是便有了不少紛爭。

哪首詩是唐詩壓卷之作

黃鶴樓圖 夏永/繪

第一個從唐詩中選出獨占鰲頭之作的當數嚴羽,他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在嚴羽打開潘多拉盒子之后,七律桂冠便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如明代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認為崔顥的《雁門胡人歌》比《黃鶴樓》更合律,“實當為唐人七言律詩第一”。何景明推舉沈佺期的《獨不見》為第一;陸時雍則以沈佺期《龍池篇》為第一。李東陽認為唐人七言律詩非杜甫《登高》莫屬;胡應麟則認為《登高》一詩“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沈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古人,后無來學”,推崇這首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清代李光地在《榕村語錄》中則以張說《幽州新歲作》為第一。

五言與七言絕句分別起源于漢代和西晉的民間歌謠,至唐朝時蔚為大觀。對于唐人絕句,明代李攀龍推王昌齡《出塞》其一(“秦時明月漢時關”)為壓卷之作;王世貞表示附議,他在《藝苑卮言》中說:“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孫礦則認為王之渙《涼州詞》“總看佳,句摘佳,落意解佳,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亦佳,以第一無愧也”;近代章太炎先生也推王之渙《涼州詞》為“絕句之最”。清代學者黃生認為司馬札《宮詞》當為唐人絕句第一,當代學者孫紹振則認為王昌齡《出塞》其二(“騮馬新跨白玉鞍”),“不論從意象的密度和機理上,還是從立意的精致上,都不是前述‘壓卷’之作可以望其項背的。”

在這些評價中,第一都是唯一的;然而對于唐詩的評價,也多元第一的觀點。對于唐代律詩,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認為崔顥的《黃鶴樓》和沈佺期的《獨不見》難分優劣,故而把兩者并舉,認為它們的差別主要體現在詩法上,“崔詩賦體多,沈詩比興多。以畫家筆法論之,沈詩披麻皴,崔詩大斧劈皴也。”王世貞指出崔顥《黃鶴樓》與沈佺期《獨不見》,“百尺無枝,亭亭獨上,在厥體中,要不得為第一也”,他認為杜甫“‘風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玉露凋傷’‘老去悲秋’,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昆明池水’,濃麗況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微乖耳。然竟當于四章求之。”所謂“風急天高”,指的是杜甫《登高》一詩;所謂“玉露凋傷”,指的是《秋興》八首其一;所謂“老去悲秋”指的是《九日藍田崔氏莊》一詩,所謂“昆明池水”指的是《秋興》八首其七。在王世貞眼里,杜甫詩歌雖未盡善盡美,但是足以堪稱第一,故隆重推出了四首。明代周珽雖然承認“音響厚薄,氣格高下,難有確論”,但還是熱衷于標新立異,指出唐詩“冠冕壯麗,無如嘉州《早朝》;淡雅幽寂,莫過右丞《積雨》。”在周珽看來,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和王維《積雨輞川莊作》乃是唐詩的桂冠。

對于唐人絕句,也有多個第一的主張。明代王世懋在《藝圃擷余》中對李攀龍推舉王昌齡《出塞》其一為壓卷之作頗不認同,認為不過是“擊節‘秦時明月’四字耳”,指出“必欲壓卷,還當于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渙‘黃河遠上’二詩求之。”相較于王昌齡《出塞》其一,明代敖英指出“王之渙《涼州詞》神骨聲調當為伯仲,青蓮‘洞庭西望’氣概相敵”,所以他認為這三首詩呈鼎足之勢,都堪稱第一。清代汪士禛指出,唐代絕句必求壓卷,“則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絕句亦無出四章之右矣。”李光地則認為:“杜詩諸體,皆妙絕千古,只絕句須讓太白。絕句要飄逸蘊藉,如‘峨眉山月’‘問余何事’諸作,實是絕調。”李光地認為李白的絕句超群絕倫,所以在前人的范圍之外,特地標舉他的《峨眉山月歌》和《山中問答》兩首為第一。

以上被推舉的作品固然各擅勝場,明代胡應麟卻不認同永恒第一的觀點,他又提出了分期的冠軍之說。胡應麟在《詩藪》中指出:“初唐絕,‘葡萄美酒’為冠;盛唐絕,‘渭城朝雨’為冠;中唐絕‘回雁峰前’為冠;晚唐絕,‘清江一曲’為冠。”需要指出的是,根據胡應麟的說法,“葡萄美酒”“渭城朝雨”以及“清江一曲”都是詩歌句首四個字,而全唐詩沒有句首為“回雁峰前”四字的絕句,只估計應該是“回樂峰前”之誤。另外,開頭為“清江一曲”的絕句,是劉禹錫的作品,而劉禹錫本是中唐詩人,由于他身歷七朝,且中晚唐界限不很分明,所以就被胡應麟認定為晚唐詩人了。這樣說來,胡應麟不但開創了唐詩分期第一的評價思路,而且認定王翰《涼州詞》二首其一、王維《渭城曲》、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以及劉禹錫《楊柳枝》分別為唐代各個時期的絕句第一。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第一不是恒定的,而是流動的。清代文人吳喬在《圍爐詩話》中指出:“凡詩對境當情,即堪壓卷。余于長途驢背困頓無聊中,偶吟韓琮詩云:‘秦川如畫渭如絲,去國還鄉一望時。公子王孫莫來好,嶺花多是斷腸枝。’對境當情,真足壓卷。癸卯再入京師,舊館翁以事謫遼左,余過其故第,偶吟王渙詩云:‘陳宮興廢事難期,三閣空余綠草基。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道盡賓主情境,泣下沾巾,真足壓卷。又于閩南道上,吟唐人詩曰:‘北畔是山南畔海,只堪圖畫不堪行。’又足壓卷。”在吳喬看來,沒有固定的第一,只有流動的第一。所謂流動的第一,指堪稱第一的詩歌,乃是對境當情、情與境會的產物,評論者在不同時空中的境與情自是不同,因而認定為鰲頭獨占的詩歌作品也不相同。

要想成為一個時代的桂冠詩作,在藝術質量上無疑要求很高。王世貞不認同取沈佺期《獨不見》和崔顥《黃鶴樓》為第一,理由是“沈末句是齊梁樂府語,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語。如織官錦間一尺繡,錦則錦矣,如全幅何?”在王世貞看來,沈佺期《獨不見》最后一句和崔顥《黃鶴樓》第一句都欠佳,正如錦中間繡,有損于全篇的整體美,所以不配取為第一。今人孫紹振認為沈佺期《獨不見》一詩,從主旨上考察,“完全是傳統思婦母題的承繼,并無獨特情志的突破”,詩歌語言也“大抵不出現成套語和典故的組裝”,因而在“唐代律詩中無疑屬于中下水平”。崔顥《黃鶴樓》“比沈氏之作不只高了一個檔次,從藝術成就來看,也當屬上乘”,但是第二聯“平仄對仗并不拘泥規范”。在孫紹振看來,這兩首詩在藝術上都存在著缺點,被推為第一顯得欠妥當。又如王維《出塞作》一詩:“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指出:“居延城外獵天驕”一首,佳甚,非兩“馬”字犯,當足壓卷。在王世貞看來,這首詩因為有兩個“馬”字重復,最終遺憾地與桂冠詩歌失之交臂,誠可謂“一字之失,或竟使璧微瑕而價損”。

當然,也有人認為不必角逐出桂冠詩作。明代鐘惺、譚元春指出:“詩但求其佳,不必問某首第一也。”對于李攀龍以王之渙“秦時明月”一首為第一,他們指出“乃以此首為唐七言絕壓卷,固矣哉!無論其品第當否如何,茫茫一代,絕句不啻萬首,乃必欲求一首作第一,則其胸中亦夢然矣。”在鐘惺和譚元春看來,要在數以萬計的作品中推出桂冠之作,是鄙陋和糊涂的表現。清代袁枚也在《隨園詩話》中指出,正像人們不能在《三百篇》中確定何者為第一一樣,“音律風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

由于唐代最有代表性的詩體是律詩和絕句,所以唐詩桂冠詩歌的論爭主要集中在這兩種題材中。其實,但凡好詩都可以予人以藝術的享受和啟迪,所以我們在接受唐詩時,大可不必在意哪首詩堪稱第一,哪首詩可謂壓卷,能夠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理想的讀者便足夠了。 


編輯:楊嵐

關鍵詞:第一 唐詩 絕句 指出 唐詩壓卷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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