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神山的輪廓都是簡單的，玉龍雪山、哈巴雪山、梅里雪山，都是。它們線條簡潔，高不可攀。高與潔白——終年不化的積雪是它們與生俱來的威嚴，跟金字塔一樣，是大香格里拉地區一座連著一座的白色金字塔。

香格里拉，是香巴拉的國土。圣山，圣湖，莊嚴的云彩，一切仿佛在天上。這里什么也不缺，唯一缺少的是氧氣。不需要太多的肺部吐納，神靈的呼吸緩慢，時間在靜止。就像天空的鷹，釘在云上。咆哮的聲音遠去，寂靜是神山的根。已經接近了天空，那種深藍到達了天空深處。這就是香巴拉，天正在我的懷里。

云彩嘯聚在白馬雪山。云彩是群居動物，它們能幻化成100種精怪，這些天上的巨獸，在云南高原上膨脹肆虐，游弋奔跑，是被上蒼保護的閑客。人們仿照著它們的行蹤和軌跡布置內心的格局，鋪墊靈魂的夢榻，把干凈的一塊騰出與它們共眠。

去往白馬雪山的路上，云彩沆瀣肆虐，流泉飛濺，峽谷深切，怪石嶙峋如陣，藏居峭壁臨淵，生存不易，人神皆如此。沿著湍急的金沙江，道路險峻，下坡的路長達10公里。江對岸，有機械在艱難地開拓一條路，石頭推入江邊，上面又在垮塌，而許多地方有泥石流推擁的巨石堆。

往雪山奔去的滇藏線上，有自駕游的，有騎摩托的，有騎自行車進藏的。這些孤獨沉默疲憊的朝圣者，來自南北各地，甚至有許多老人。金沙江干熱河谷兩岸的山崖上，寸草不生。而在更高的山上則郁郁蒼蒼。左手，翻過高山即瀾滄江，再翻過瀾滄江峽谷則為怒江。這就是世界自然遺產“三江并流”的上游。翻過海拔4200米的白馬雪山埡口，便進入了梅里雪山。

白馬雪山上雨雪霏霏，原始森林中巨木擁擠、造型雄壯，松蘿飄搖在冷杉上，像是被森林掛得衣衫襤褸的云彩。大片大片的大白花杜鵑、亮葉杜鵑、灰杜鵑、腋花杜鵑開在山坡，就像山岡覆蓋了一層大雪。山頂上的積雪一線一線拖曳下來。牦牛在公路上結伴而行，像一群苦行僧。穿過兩個5000米深隧道，接近德欽縣城時，終于看到了梅里雪山，它海拔6740米，粗大的明永冰川從山峰沖騰而下，冰舌舔舐著深切的峽谷。

我在海拔3400多米靠近西藏察隅縣的飛來寺住下，是一棟藏式風格的“梅里假日酒店”。推開窗戶，遙遠的天空里就是梅里雪山，夢幻一樣的存在著，在晦暗的森林之上。我們在雪山的腳下，仰望著這座世界上最美麗的雪峰，她在云霧中半羞半憩，咫尺天涯。梅里雪山主體雪峰是平均海拔在6000米的“太子十三峰”，它的主峰叫卡瓦格博峰，但對梅里雪山，也統稱為卡瓦格博。這里是瀾滄江與怒江之間的怒山山脈，滇藏邊界，也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遺產腹心地。而卡瓦格博峰至今是仍未有人登頂的處女峰，這樣一座不允許攀登的圣山，據說在古時曾是一座無惡不作的妖山，是能變幻能移動的魔山，引誘人們消失在它的懷抱中。后來是密宗祖師蓮花生大師歷經八世劫難，收服了卡瓦格博山神，從此便成為藏傳佛教的守護神。卡瓦格博為藏區八大神山之首，統領另七大神山，諸神都聚會于卡瓦格博峰頂。

喜馬拉雅是可以攀登的，比她高近2000米，但卡瓦格博既然是“佛塔”，是眾神之山，則不可讓人的腳印玷污。上世紀初，就有人企圖征服她，將她踩在腳下。我對紀錄片《卡瓦格博》記憶猶新，這座神秘的神山，無數的攀登者最后都沒有回來，葬身在她神秘的風雪中，一個個成為山神的祭品。最悲慘的是1991年1月4日，中日登山隊17名登山隊員在梅里雪山遇難，當時是失蹤。多年后，當地山民才發現他們的遺體和遺物。按山民的說法，他們是因為得罪了山神而遭此劫。如此慘烈的犧牲后，梅里雪山所有的十三峰，都禁止攀登。這座雪山，也許將成為人類永久的禁地，最后神秘的香巴拉凈土……

在飛來寺里，建有“中日梅里雪山登山勇士殉難”紀念碑，用中日文刻下的詩是：秀峰大地靜相照，高潔精神在其間。

晚上，我一個人從酒店出來，在這個叫飛來寺的小鎮上，有不多的店鋪開著門，而作為寺廟的飛來寺則在不遠的山坡之下，只能看見它在夜晚渾厚的剪影。從梅里雪山上吹來的雪風，高寒勁厲，頭頂布滿的經幡在夜風中獵獵飄動，發出神靈般的宏大的吟誦聲，而卡瓦格博雪山則在云霧深處進入了深沉的睡眠。

這樣高海拔的夜晚，一個人在行人稀少、燈光昏暗的神山腳下行走，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風很冷，但我熱望的、充滿期待的與卡瓦格博的遭遇，會看到那“日照金山”的壯觀景象嗎？此次行程，忍受著“高反”、一路艱險，不就是為了看到早晨的太陽金汁一點點潑上卡瓦格博的山巔，然后漫瀉到整個雪山。這是自然的金碧輝煌的雪山宮殿，璀璨似夢。只有雪山之神才掌管著這滔滔無盡的金汁，讓她一次次披上絢爛高貴的天堂金衣，所有的雪山都被天上的金光籠罩，而太陽尚未出現，但純金的冠冕就漸次在天空出現，那該是多么的幸運。

雪山是夜半闖入夢中的神靈，我睡在諸神之側。清晨6時，“太子十三峰”還在安詳地沉睡，云霧如抖落的幾片鷹羽飄散在山腰。我急切地趕往不遠的觀景臺。天空陰沉，雪山十三峰有一半包裹在云霧中，可以依稀看到深谷下的瀾滄江和幾個村莊。我準備徒步去往的雨崩村在前面山梁的背面，而明永冰川和斯農冰川則沖出了黎明前的晦暗，明目張膽地往峽谷淌去，這個姿勢已經存在了千萬年。在一溜白塔和經幡滿天的觀景臺上，面對著橫亙在前的雄壯的梅里雪山。那些遙遠不能至的，皆為神靈，比如天空。卡瓦格博是天空安放在人間的一座山，只有上蒼才有如此龐大的神器置放于此，并且讓云彩終年值守著她。

有微雨疏滴，我等待著，所有的人等待著。不信如此虔誠的朝圣者看不到她金光輝耀的尊容。我和藏胞們一起煨桑祈福。煨桑祈福的儀式在朦朧的晨光中結束，細雨突然住了，天空明亮起來，無數彩色的經幡更加嗚嗚飛舞，像是在呼喊太陽的光芒。太陽終于露臉了，首先照在半山腰，緬茨姆峰現出來了，她是卡瓦格博的妻子，是大海女神。接著，如一組古堡的五冠峰被照亮，將軍峰也露出它的威嚴。再接著，更高大的卡瓦格博峰從云端走了出來，它披著寬大的白袍，像一只雪鷹，然后端坐著，或者站著，太高大，在云端，這是神創造的神。而他的妻子緬茨姆峰，這位大海女神，是絕世佳人，沒有比她更俏麗的雪峰。天上的金汁一點點地流下，一點點地靠近，一點點地撫染……終于，卡瓦格博像一尊金鑄的、端坐的、昂首的神鷹，它綿長寬大的雪翼也慢慢變得金黃。其他十二峰則在陽光的暈染中，呈現出濃淡、深淺不一的金色，有的新鮮，有的古老。這時候，在云彩的幻化下，它旁邊的雪峰，趴伏在它的膝下，像是被馴服的金獅，一左一右，獅毛張揚，透明柔軟如金箔。而金鷹的底座是龐大的雪山山體，堅硬的巖石和雪崖，和奔流的冰川在峽谷和森林中鼓蕩。我的夢想，我的期待，都在陽光準時來臨的途中變為了壯麗的現實，這對一個遠方而來的虔誠朝拜者，是一次圓滿的功德。

卡瓦格博，在藏語中意為：圣神的白雪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