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是中國動畫發軔百年，它最初稱為“活動滑稽畫片”“活動鋼筆畫片”“圖畫影片”等，《申報·本埠增刊》曾首先進行跟蹤報道。

從吸引眼球的新奇之物，到創造巨大利潤的新興產業，回眸中國動畫在上海的百年發展歷程，能讓我們對中國動畫產業的發展有更深刻的認識。

兩位“拓荒者”

1892年10月28日，法國人埃米爾·雷諾在膠片上繪圖，放到回轉圓滾里，再借助派西諾鏡，以反射鏡及燈光投射出來，并搭配音樂在巴黎的博物館展出，這是歷史上第一部動畫片公開放映。

20世紀20年代前期，中國動畫出現了“拓荒者”。

上海英美煙公司為了借助電影推銷香煙，在1920年建立影片部（1923年附設滑稽影片畫部）。供職于此的楊左匋，原名錫冶，江蘇吳江（今屬蘇州）人，13歲來滬就讀于上海工業專門學校（1921年夏更名交通大學上海學校），1918年畢業后執教于東吳大學，曾參與發起創辦蘇州美術畫賽會；從1923年開始，他為該公司制作了多部動畫片。

1923年7月3日的《申報》敏銳地觀察到動畫這全新的藝術形式，刊登出《英美煙公司影片部之內容》一文：“（上海英美煙公司）附設滑稽影片畫部，主其事者楊左匋君，專繪長片滑稽畫，兼各種美術字畫等。滑稽片多種，已在各戲院開映，如《大鬧天宮》《武松打虎》等。”

1923年8月13日的《申報》刊登了《英美煙公司影戲部之近況》一文：“該部并有滑稽畫片一部，由美術家楊左匋主其串。最近卡爾登（按：卡爾登大戲院）及維多利亞（按：維多利亞影戲院）所用之《暫停》滑稽貓片，即系楊君近作。”

第二年的1月28日，《申報》又登出《楊左匋新制滑稽畫片》一文說：“名畫家楊左匋君，年來為英美煙公司繪制活動滑稽畫片，歷在各埠映演，備受觀眾歡迎。能于幕上繪成種種人物，使之自動，一如真人。近又新制影片一出，名《過年》，內容頗新穎可噱。聞已印就十余卷，分運各地放映，為新年之點綴品。”

從《申報》以上的報道中可以看出，楊左匋負責攝制的第一批動畫片不僅在上海影戲院亮相，還在全國各地上映，堪稱“中國動畫第一人”。

值得一提的是，楊左匋是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的舅舅，《費孝通自述家族往事》有這樣的回憶：“楊左匋舅舅也留學美國（按：1924年8月離滬），后來在好萊塢畫動畫片，參與有名的動畫片《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的創作。”

研究早期的動畫片，還繞不開黃文農這位上海松江人。據《松江縣志》記載：黃文農“16歲，進上海中華書局，當石印描樣學徒。喜愛美術，用心學習，畫技漸精”。1924年6月4日的《申報》刊登的《鋼筆畫影片將制成》一文說：“書畫家黃君文農，近受中華影片公司之聘。制活動鋼筆畫影片三本，長約千尺，情節甚滑稽，名《狗請客》，中秋后即可開映”。

1924年6月24日的《申報》刊登《中國畫片公司成立》一文中說：“李允臣、黃文農、沈延哲君等，近組織一中國畫片公司，用鋼筆畫成后，然后攝造活動影片。其第一片，定名‘西游記’。”

1924年9月12日的《申報》又刊登《紀新片<狗請客>》一文，說：“月之十日，偕友往中華影片公司參觀，先由杜君壽棋引導觀覽各部，繼開映新片《狗請客》。該片為畫家黃文農君所主繪，費時四月始告成，全片長千余尺，映演時間約半句鐘(按：30分鐘)。情節殊甚發噱，動作異常敏捷。片中有真人物二，一為女郎，一為小販，以真人與畫片并攝，更覺有趣。說明書中之文字甚為奇異，含有滑稽意味”。

《申報》以上的報道顯示，黃文農為了促進動畫藝術，與李允臣（后為編劇）、沈延哲（后為《電影月報》編輯）合辦動畫公司，并著手創作動畫片《西游記》；他敢為人先，第一次采用真人與動畫相結合的形式。這位藝術家雖英年早逝，卻是中國動畫的開山功臣。

《申報》所保留的以上相關珍貴資料，對于厘清早期中國動畫創作的脈絡，具有重要價值。

萬氏兄弟的“嘗試”

中國動畫的先驅是萬氏兄弟——萬籟鳴、萬古蟾、萬超塵、萬滌寰，他們是江蘇南京人，自幼受到民間藝術的熏陶，酷愛美術。萬籟鳴于1919年供職于上海商務印書館活動影戲部，為上海晨光美術會主要成員，并兼任《良友》畫報編輯；此后，萬古蟾、萬超塵、萬滌寰也陸續到這里工作。

萬氏兄弟結合工作刻苦鉆研電影技術。萬籟鳴在《我與孫悟空》一文中回憶：“幾個在商務印書館影戲部工作的弟弟在工作中了解到，電影是一格一格地連續拍攝起來的，通過影片的連續放映，利用人們視覺上的特點，影片中的人物才活動起來。通過對電影攝制、放映機械和性能的理解，我們受到很大的啟發。”

在租用的上海天通庵路三豐里一個亭子間內，萬氏兄弟常利用業余時間，用一部舊照相機改成的攝影機、幾只普通燈泡和幾支畫筆來試驗動畫片制作，經反復琢磨，初步掌握了動畫片的人物造型、動作設計、拍攝等技術。1925年下半年，他們運用原始技法和逐格拍攝原理，創作上海商務印書館產品動畫廣告短片，片長僅一分鐘，片名為《舒振東華文打字機》。

萬古蟾在《我的自述》一文中回憶：“畫在白紙上的打字機動畫廣告片”“是一九二五年的事”“它是畫面在我們手中活動起來的首次嘗試，也啟發了我們去思索過去從未想到的難題”。盡管《舒振東華文打字機》在技術上顯得稚嫩，但這是一次有意義的嘗試，為他們以后攝制動畫片積累了第一手的經驗。

1926年，上海長城畫片公司導演（也是該公司創辦人之一）梅雪儔出面聯系，邀請萬氏兄弟編導、繪制動畫片。不久，他們的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動畫片《大鬧畫室》（片長12分鐘）問世，它讓真人與動畫結合，有不少追逐打鬧的場景，劇情為一位畫家在繪圖時，畫板上穿著民族服裝的淘氣而滑稽的小人兒跳了出來，給畫家增添許多麻煩，最終畫家將其趕回畫中。

第二年5月，該片上映。《申報》9月30日刊登消息《長城公司<大鬧畫室>在美開映》：“此片由梅雪儔、萬古蟾兩君合作而成。梅君昔在美國時專學此種活動畫片于紐約百代公司”“《大鬧畫室》片中之一切技巧，皆由梅君專心策劃，并由其導演一切。萬君為國內名畫家，此片之圖畫悉出于其手”“今此片已運往美國各埠開映，近接紐約、舊金山、芝加哥等最近之報告，謂此片在各大戲院開映時，觀眾除留美華僑之外，更多美國人士前來參觀，彼等俱贊美此片之成績，并驚嘆中國竟然有此種堪與美國活動畫片匹（媲）美之出品，報紙尤多贊美之詞”。

1930年，萬氏兄弟為上海大中華百合影業公司編導、繪制《紙人搗亂記》，也是真人與動畫結合，比較充分地體現出自己早期的動畫美學觀點。

1931年后, 萬氏兄弟在上海聯華影業公司、明星影片公司，相繼攝制完成了宣傳反帝愛國的《國胞速醒》《精誠團結》《抵抗》《國貨車》《航空救國》《民族痛史》及寓言題材的《鼠與蛙》《飛來禍》《龜兔賽跑》《蝗蟲與螞蟻》等動畫短片；萬氏兄弟編導、繪制的《駱駝獻舞》是中國第一部有聲動畫片。

1937年7月全面抗戰爆發后，萬氏兄弟隨上海救亡演劇隊赴武漢、重慶等地，參與創作《抗日歌輯》7輯、《抗戰標語》5輯等動畫短片。1940年，萬籟鳴、萬古蟾領銜上海新華影業公司卡通部；翌年9月，推出《鐵扇公主》，片長80分鐘，為中國和亞洲第一部大型有聲動畫片。該片情節曲折、形象生動，在攝影技巧和技術處理上有新的突破，是萬氏兄弟藝術風格臻于成熟的標志。

此后，由于連年戰亂和生計維艱，萬氏兄弟的動畫片創作曾被迫中斷。

上海美影廠的諸多“第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根據原國家文化部副部長夏衍和原國家文化部電影局局長袁牧之關于“鑒于美術片的發展前景，在上海辦廠較為合適”的指示，特偉帶領東北電影制片廠(長春電影制片廠前身)美術片組21人，在1950年春抵滬（相關設備同時搬遷），建立上海電影制片廠美術片組。特偉于1937年夏隨抗日漫畫宣傳隊離滬（后成為該隊領導人之一），10多年后重返申城，作為上影廠美術片組組長，想來他當時的心情一定是躊躇滿志的。

僅數年，上海電影制片廠美術片組就推出11部動畫片。1955年攝制了中國第一部彩色動畫片《烏鴉為什么是黑的》(一凡編劇，錢家駿、李克弱導演)，翌年奪得意大利威尼斯國際兒童電影節獎項；1956年攝制了彩色動畫片《驕傲的將軍》(華君武編劇，特偉導演)，該片運用漫畫化的大膽夸張和幽默喜劇筆法，比較多地吸取了京劇人物的臉譜、動作、服飾和色彩加以設計，具有強烈的民族特色。

1957年4月1日，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成立，專門攝制動畫片、木偶片、剪紙片（后又首創水墨動畫片、折紙片）；此刻，作為中國唯一的美術影片專業制片廠首任廠長，特偉深感責任重大，必須努力加強專業隊伍建設，既要充分凝聚老藝術家的力量，也要積極發揮年輕人才的作用。從建廠至1966年，上海美影廠共攝制40部動畫片，屢次在海內外獲獎。

其中，由李克弱和萬籟鳴編劇、萬籟鳴導演的中國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大鬧天宮》（上集于1961年12月攝制完成，下集于1964年9月攝制完成），片長兩小時，氣勢磅礴，絢麗多彩，情節神奇，人物眾多，并吸收京劇音樂、打擊樂等民族音樂組成配曲，這部動畫巨片成為中國美術電影在藝術上、技術上達到高水平的代表作；上映后，不僅國內好評如潮，還轟動歐美，美國媒體稱它是“電影發行商最感興趣的影片”，法國報紙稱它是“動畫片真正的杰作”，英國倫敦電影節稱它是“最轟動、最活潑的一部影片”，到1984年《大鬧天宮》已在44個國家和地區發行。

1960年，上海美影廠建立水墨動畫試驗小組，翌年7月推出中國第一部水墨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引起海內外影壇矚目，在瑞士洛迦諾和法國安納西、戛納、巴黎及南斯拉夫薩格勒布等國際電影節接連獲獎。后來，上海美影廠又攝制了《牧苗》《鹿鈴》《山水情》3部水墨動畫故事片。水墨動畫片的誕生，成為世界動畫史上一個新的里程碑。

“文革”期間，上海美影廠生產停滯。在1978年至1990年，上海動畫藝術復興，共攝制了175部動畫片（包括美影廠121部、上海電視臺48部、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6部）。在這些作品中，1979年上海美影廠出品的《哪吒鬧海》，是中國第一部大型彩色寬銀幕動畫片，揭開上海美術電影動畫片的新篇章；1980年上海美影廠出品的《三個和尚》，是當年代表中國動畫片水平的精品之一，內涵豐富，寓意深邃，巧妙融匯濃郁的民族風格；1985年上海美影廠出品的《金猴降妖》，采用抽象的圖案、虛幻的形象，配以現代色彩的音響，構成前所未有的奇妙的銀幕視聽效果，使動畫片創作升華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期間還涌現了系列動畫片27部，如1984年上海美影廠攝制完成的《三毛流浪記》，1987年上海美影廠攝制完成的《邋遢大王奇遇記》和《黑貓警長》，1990年至1994年美影廠攝制完成的《魔方大廈》等。在1995年至1996年，上海美影廠、上海教育電視臺、上海華僑交流公司又聯合攝制《自古英雄出少年》，長達百集，該片以歷史唯物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手法，講述孔子、屈原、小蘿卜頭、達·芬奇等100位古今中外著名少年的感人事跡，頌揚愛國主義精神和崇高思想品質，受到社會各界的稱贊。

2000年上海美影廠已投產和新創作的動畫片題材非常豐富，如根據同名古代神話改編的作品，有片長84分鐘的《寶蓮燈》；現代生活方面，有52集的《我為歌狂》，是中國第一部校園音樂題材的動畫片；反映家庭關系的有26集《鐘點父子》；為球迷量身定制的有《超級球迷》等，令人耳目一新。

2006年后，上海美影廠不斷推出影院動畫片，如片長83分鐘的《勇士》，屬寫實的題材，能從畫面細節感受中國獨有的裝飾文化，并有近1/3的鏡頭為二維手繪和三維動畫相結合；片長80分鐘的《葫蘆兄弟》，由原13集的系列動畫片濃縮而成，讓七彩葫蘆娃在“出生”22載時換上“新裝”，從電視熒屏走上了大銀幕。

近年，上海美影廠又讓經典IP衍生出新故事，如《黑貓警長之翡翠之星》《阿凡提之奇緣歷險》《大耳朵圖圖之美食狂想曲》《大耳朵圖圖之霸王龍在行動》《天書奇譚4K紀念版》《我們的冬奧》等，產生了很好的反響。

2022年2月，北京冬奧組委特許動畫電影在滬首映時，上海美影廠現任廠長速達表示：該片是30多個經典動畫角色的聯手和1300多位中國動畫人的集體智慧、通力合作，這是國內3D動畫、2D動畫、定格木偶動畫制作的一次集體展示。為了向動畫百年致敬，上海美影廠還將推出10位導演共同創作的動畫短片集《中國奇譚》。

上海美影廠曾是中國乃至亞洲的“動漫之光”，這里攝制的動畫片曾名揚世界；目前，它雖面臨激烈的市場競爭和嚴峻挑戰，但仍具備很強的優勢。未來，在這里將建成“618國際動畫藝術社區”，以博覽、互動及體驗的形式展現美影廠的歷代經典IP形象。

審視中國動畫之濫觴和崛起，楊左匋、黃文農和萬氏兄弟等無疑有著開拓之功，而上海美影廠的卓越貢獻更是不可磨滅。

（作者系第十二屆上海市政協文史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