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玫

意大利導(dǎo)演朱塞佩·托納多雷21年前完成的電影《海上鋼琴師》，經(jīng)過4K修復(fù)后在中國公映了。喜歡這個傳奇故事，喜歡傳奇故事里每一段美妙的鋼琴曲，特別是鋼琴師1900先生透過舷窗看著那個女孩即興、隨性創(chuàng)作和演奏的那段音樂，是跳躍著的潺潺溪流，陽光將碎金子播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不，是月夜下的小溪流，兀自唱著只有心有靈犀的人才聽得懂的脈脈溫情。

不止一遍地在電腦上、電視上看過，我還是走進了影院，實在想聽聽由極好音響播放的那些電影音樂，會好聽成什么樣子。是的，此番特意去電影院觀看《海上鋼琴師》，我的心理預(yù)期是，在意大利作曲大師埃尼奧·莫里康內(nèi)的音樂中回顧一個老故事，可電影給了我意外驚喜：一個老故事經(jīng)由時間的發(fā)酵，散發(fā)出了別樣的味道。

影片結(jié)尾處，鋼琴師的摯友、小號手麥克斯得知他曾在那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弗吉尼亞號郵輪就要被爆破，心急火燎。他知道，那個女孩都沒能讓鋼琴師走完通往陸地的跳板——那可是刺激他彈出美妙的愛之歌的女孩呀——就再也沒有誰能改變鋼琴師了。總不能讓鋼琴師在爆破聲中隨郵船一起化為烏有吧？麥克斯想方設(shè)法登上了豪華一時如今已經(jīng)滿眼凋敝的弗吉尼亞號，試圖找到鋼琴師。偌大一首郵船，拆毀的設(shè)備又橫七豎八地擋在麥克斯的面前，就算他盡心盡力了，艱難的尋找終告失敗，他只好再生一計。麥克斯想起收下他小號的琴行老板找到了當年他悄悄藏匿在鋼琴里的一張唱片，唱片錄制的，就是鋼琴師為姑娘用音符畫的素描，只是當年，一聽說唱片公司要用他的音樂去賺錢，鋼琴師不容商量地撤回了唱片：他試過把唱片送給激發(fā)他靈感的姑娘，沒能如意后鋼琴師毅然決然地掰碎了唱片扔進了垃圾箱。

如果不是麥克斯珍惜鋼琴師的才華，悄悄撿起垃圾箱里的碎唱片并將其藏匿在鋼琴里，躲在弗吉尼亞號里的鋼琴師還會現(xiàn)身與之重見嗎？

沒錯，麥克斯再生的一計，就是回到琴行向被鋼琴師的故事打動的老板借了那張唱片和一臺唱機，再苦口婆心地說服船塢公司讓他再度上船。他的辦法是，在弗吉尼亞號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放一遍鋼琴師被女孩激活后創(chuàng)作的仙樂，他不相信在這樣的音樂聲中，鋼琴師還能隱身不出？

果然，鋼琴師現(xiàn)身了。在他的一再規(guī)勸下，鋼琴師說出了自己不肯離開的理由：“整座城市，你根本無法看到它的盡頭。你能告訴我哪里才是城市的盡頭？（上次打算下船時）在跳板上我還覺得自己很好，確實打算下去。讓我停下腳步的是，城市里縱橫交錯的街道，除了盡頭什么都有，那里沒有盡頭。我看不到世界的盡頭，用鋼琴打比方，鋼琴一共有88個鍵，是有始有終的，在那些琴鍵上，我能演奏出來的音樂已經(jīng)有萬千變化。我喜歡這樣，我只能過這樣的生活……”

聽罷鋼琴師說完這一席話，麥克斯夾起唱機和唱片，離開了弗吉尼亞號。站在碼頭上，麥克斯目送摯友與郵船一起化為烏有后回到琴行。已經(jīng)在麥克斯所講的故事里深陷得感動不已的琴行老板，把他典當?shù)男√栠€給了他——就是這個情節(jié)，過去多次欣賞《海上鋼琴師》時，我都沒有領(lǐng)會到導(dǎo)演的提醒：鋼琴師不肯下船與那把小號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

始終沒有離開長和寬都有限度的弗吉尼亞號的鋼琴師，每個航程就能接觸到2000名乘客，他就在有著88個琴鍵的鋼琴旁用一雙手蝶飛燕舞，躲過了戰(zhàn)爭，保全了自己，生命和作為人的尊嚴——這樣的理解，對影片而言，還不夠嗎？

在電影院看的這一遍告訴我，不夠。

決定離開弗吉尼亞號到更為廣闊的天地里謀生的麥克斯，一定是覺得當年唱片公司許諾給鋼琴師的鮮花和掌聲以及財富，自己下了船以后掙到的機會一定要比固守在弗吉尼亞號要容易得多。事實上呢？麥克斯竟然窘迫到要賣掉自己的小號來果腹。

既然一把小號不能幫助它的主人在看不到盡頭的城市里養(yǎng)活自己，朱塞佩·托納多雷為什么要讓電影結(jié)束在琴行老板將小號還給麥克斯這一細節(jié)上？21年后重看這部舊作，我也在歲月流逝中增加了人生閱歷，于是，看到了導(dǎo)演寄予的深意：下了弗吉尼亞號的麥克斯之所以到了食不果腹的窘境，電影雖沒有正面釋疑，但是通過麥克斯與琴行老板和鋼琴師的對話，我們庶幾可以猜到，看不到盡頭的城市，并沒有提供給麥克斯唾手可得的工作機會，戰(zhàn)爭，更加快了他向貧困墜跌的速度。朱塞佩·托納多雷以為，只要麥克斯能像鋼琴師一樣明白一個人到底需要多大的世界，以及88鍵的鋼琴已經(jīng)足夠長袖善舞的我們?nèi)涡晕璧福趺磿氲剑?998年《海上鋼琴師》在意大利首映，那以后的21年里，網(wǎng)絡(luò)世界幫助我們足不出戶就能放眼世界；智能手機的問世，更讓我們移動著也能隨時看到地球的另一端即時發(fā)生的重大事件。說什么蝴蝶效應(yīng)還需要假以時日，彼岸的一個小變化恐怕瞬間就能引發(fā)此岸的大震蕩！這種大大擴展了一個人視野的技術(shù)進步，讓我們不知不覺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的能力也像視野一樣變得無遠弗屆，88鍵的鋼琴又怎么能盡情展示自己的才華，人類完全可以駕馭188鍵、288鍵、388鍵甚至更多個鍵的鋼琴。盲目自信誘發(fā)的狂躁，具體到每一個個體，都不甘于平庸，都不甘于平淡，不愿意踏踏實實。

這個時候，翻新《海上鋼琴師》讓其重新走進院線，是給我們送來了清醒劑：“鋼琴一共有88個鍵，是有始有終的，在那些琴鍵上，我能演奏出來的音樂已經(jīng)有萬千變化。我喜歡這樣，我只能過這樣的生活”。是呀，人類不知道饜足而給自己帶來災(zāi)難的歷史事件，還少嗎？鋼琴師隨弗吉尼亞號一起變成了塵土，除了為他的才華感到惋惜外，也替他沒能遭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而感到高興。正因為戰(zhàn)爭發(fā)動者永不饜足的欲望，多少人類積累了千年的文化標識毀于一旦？波蘭的華沙、荷蘭的鹿特丹、德國的德累斯頓這三座被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摧毀的千年古城，就是旁證。（吳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