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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我依然是處于自我放逐狀態中的作家

2015年03月19日 14:50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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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描寫移民生活

  我在美國的第二個階段,就開始寫中國移民的生活了。由于各種原因,很多中國人移居到了美國。他們的經歷和生活都非常獨特、有意思。新環境排斥我們,它不能完全吸收我們,我們也很難完全適應它,在這個過程中會產生很多故事。生命移植的排異過程值得通過文學記錄下來。那時候,我寫了《女房東》《海那邊》等短篇小說。

  有一天早晨,我走在舊金山的大街上。當時,霧沒有完全散,但是太陽已經出來了,霧里帶著陽光。我看見路邊樓上的一個窗子里掛出來一件淺粉色的睡衣,半透明的蕾絲上沾著水霧。當時,我在想女性怎么可以有這么美的睡衣?換做男人看見了,會不會覺得這件衣服比它的女主人還要美呢?哪怕是個很可怕、很兇惡的女人。這件睡衣卻包含我對最美女人的所有幻想。以此為靈感,我完成了短篇小說《女房東》,刻畫在美國主流文化排斥他族文化的大背景下,一個小人物的命運,包含著我對移民們的孤獨、痛苦的理解。

  《女房東》里描寫了一個到美國去陪讀的大陸男人,租住在一個女房東的廉租房里。他經常幫女房東做一些瑣事,比如澆水、打掃,以此減掉部分房租。女房東是單身,但是,夜里總會有人找女房東。男人逐漸對女房東產生好奇,女房東究竟是什么樣呢?茶杯上面的淡淡淺紅的唇印,一團捏得松松的濕紙巾,都能勾起他的幻想。

  有一天在浴室里,他發現了一件非常美麗的淺粉色睡衣。他頓時呆住了,覺得是那位最美麗女人身上脫下來一層膜,并為此傾倒。此時突然聽見門響,他不知道怎么辦,慌慌張張地離開了。等他恍然大悟的時候,卻已經把睡衣偷進自己的房間里。對于他來說,這是一件難看的事情。思前想后,他決定把睡衣藏起來,藏到壁櫥里面。等他第二天回來的時候,卻發現睡衣不見了。他覺得女房東發現這件事,拿走了睡衣。他覺得再沒臉見女房東了,匆匆忙忙寫了一張支票,留下了所欠的所有房租,倉皇出逃。結果是,那件睡衣仍然藏在自己的大衣里面,是自己忘記了。在異國的生活中,守護著孱弱的、美麗的女房東,原本是他唯一的慰藉。但是,他親手毀掉了自己最后的一點溫馨的東西,并且無法再回到過去了,他已經和女房東訣別過了。

  我從睡衣這一角度來寫的正處于遷移過程中的人的痛苦。假如他不是一個移民,肯定不會敏感到病態的地步。他感到了疼痛、孤獨和對溫情的渴望。最后,與她失之交臂了。在美國的那些日子里面,我創作了很多類似的關于移民的作品。

  不能失去質疑的清醒

  我30歲才出國,這種遷移是一個漫長的、痛苦的過程。30歲那年我出國考托福,感覺是把自己的根從這片熱土上拔了起來。這個根是潮濕的、裸露的。它們是我的神經,比所有的東西都敏感,且略帶疼痛。在外面,人家一個眼神都能傷害到你。直到2004年我離開美國的時候,我才完成了我的遷移,基本上把我從中國帶出來的一把根須埋到美國的冷土里,而且這片冷土,逐漸讓我感受到了溫度。

  離開美國之后,我又到非洲。按理說,有了在美國的經歷,我對移民的體驗應該不再新鮮。但是,非洲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是一個比較遙遠的地方。到非洲以后,新的情況又出現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趨于原始的狀態。刀耕火種,我問非洲人說,你們怎么不用化肥啊?他們說買不起,而我們現在正是在擺脫化肥。為了吃上中國的青菜,我在院子里開荒。他們幫我買了兩大口袋化肥,用完第二天,菜地變成了一個焚尸場,所有的青菜都變成灰了。非洲人也不懂怎么用這個化肥,化肥對于他們來說,太貴了買不起。在物質極大豐富的美國,人們要吃綠色環保、不施化肥的東西。但是,到了非洲你發現,他們根本用不上化肥,買不起。我到美國很多觀念,到這邊又被洗牌了。

  有一個非洲小姑娘到我們家做雜工。小姑娘的父親是一個酋長,他娶了十幾個老婆,但是奇怪的是,每個老婆都要干活賺錢養她爸爸。有一天,小姑娘要去銀行處理事。事先沒有告訴我,就把我的車給開跑了,讓我錯過了與別人的約會。我生氣地問她,你怎么可以私自把車開跑了?當時,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把我嚇了一跳。這種場面早就不可能發生在我們現在的生活中了。看到這種場景,讓我覺得歷史倒退回去好幾百年。在非洲的一些經歷,讓我對苦難有了一種切身感受。

  在美國,作為知識分子、作家絕對不能發表不平等的、有偏見的言論。而我到了比中國還要落后很多年的非洲,就想起來要寫《第九個寡婦》。我之前一直想寫記憶中的災荒,但是沒有動筆。一到非洲,看到了許多抽象意義上的苦難,其實,這是一種需要人類共同面對和承擔的苦難,也讓我想到我們特定國情下的苦難。在非洲所居住的兩三年間,我完成了好幾部類似《第九個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等作品。

  后來,我們到了臺灣。我覺得,臺灣的中文和大陸的中文,有不少區別。看到臺灣的作家寫作還是很靠近傳統的中文。這樣的情況觸發了我,用傳統的中文寫作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當時,我寫作了《小姨多鶴》,寫了許多日本人的經歷。因為在臺灣,它不僅有中國人,還有日本人,我可以觀察、思考。在臺灣的日子,我感受到了日本文化對臺灣的影響。

  我先生是外交官,我們不斷在世界各地行走穿梭。不過,不管到哪里,都不想待太長時間。時間一長,我就會失去質疑的清醒。現在,我是一種在任何主流社會里都不算主流人群的身份,它讓我保持著隨時提出質疑的清醒。在德國,我會思考,在中國和美國,我也會這樣。我永遠在對比之下,去了解當地的文化。在比較的位置上,你能更清楚地認識它、欣賞它,或者批評它。

  一直到現在,我依然是處于自我放逐狀態之中的一個作家,對此,我非常滿足。去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讓我失去清醒。在其他國家的生活經歷和感悟,會讓我主動思考中國情形,在對比中形成了我現在的寫作風格。

編輯:羅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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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寫作 美國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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